遥光

秘密（四）

  高启强最终没有去参加安欣的婚礼，并且两人为此爆发了相识以来第一次，也是唯一一次的争执。

  

  他还记得安欣来送喜帖那天穿了一件浅咖色的棒球衫，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连帽卫衣，整个人像个糯米团子一样散发着甜蜜温软的气息。

  

  安欣欲盖弥彰的把手藏在身后走进来时，高启强一瞬间心有所感，所以在安欣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那张大红色喜帖的时候，他已经能够用足够得体的表情给他送上祝福。

  

  “真好，你们两个呀，兜兜转转，这下总算安稳了。”他看着喜帖封面上两个亲吻的卡通小人，用食指轻轻在那个眼睛弯弯的新郎小人头上点了点。

  

  安欣不满的推他，“干嘛老是盯着封面看呀，快打开。”

  

  安欣一同高启强在一起，小动作便无意识的多起来，推推捏捏蹭蹭的。高启强拍一拍他的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背，无奈笑道：“都是要结婚的人了，怎么还毛毛躁躁的。”

  

  但是说完，还是顺从的打开喜帖。高启强坐着，安欣就站在他背后俯下身，整个人压在他肩膀上，嬉皮笑脸的显摆：“怎么样，字漂亮吧，这张是我亲手写的哦。总共也没写几张，其他的我都丢给我那个小徒弟陆寒写的，哈哈哈哈。”

  

  他说着话，热热的气息就扑在高启强耳边。高启强猛然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。

  

  差点被闪到腰的安欣有点茫然：“老高？你干嘛？”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隔着一米的距离看他，过了一瞬才笑道：“没……我就是、就是忽然想起来，我那天，好像，约了那个鱼塘去上货……”

  

  安欣有些意外：“上货……一定要在那天去吗？或者、或者你早点去，早点回来不行吗？你晚到一点也没关系呀。”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低着头，仿佛在认真思考安欣的提议可不可行。过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，依然是笑着的：“安欣，我真的替你们高兴。但是婚礼，我就不参加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安欣这下真急了：“为什么呀？你、你是不是有什么事？生意上有困难，还是小盛小兰有什么事？”

  

  他伸手去拉高启强，却又被他退后一步躲开。

  

  “安欣，我真的不去了。你就开开心心的……”

  

  “高启强！”

  安欣神色冷下来，嘴紧紧的抿着。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。也许是因为他太熟悉高启强了，他知道老高真心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弯地眯成一条线，整个五官都柔和的舒展，让人看着就忍不住被他的快乐感染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带上微笑面具，礼貌、热情、真假难辨，仿佛他和那些来买鱼的顾客没有什么区别。

  

  可是他明明是不一样的。凭什么要用这样的表情敷衍他。

  

  他犯了轴，眼睛紧紧盯着高启强，大有他不解释清楚就不罢休的架势。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只是沉默。

  

  “老高！”安欣又叫了一声，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。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叹了口气，走到他身前——这个距离让安欣觉得稍微消了一点气。可是他接下来说道：“安欣，你有没有想过，孟钰那样好的家世，到时候来参加婚宴的宾客都是什么样的人？我这样一个，卖鱼的，去干什么呢？”

  

  安欣瞪大眼睛：“你、你为什么要这么想？我才不管他们家里请什么人，是高官还是显贵，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！”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安抚的拍了拍他肩膀，轻声说：“安欣。有你这句话就够了。其他的，不要为难我，也不要为难你自己。好不好？”

  

  安欣一把推开他，烦躁的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：“老高，你这么说，是看低你自己，还是看低我？”

  

  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成熟一点，或许成年人的友谊本来就该有一些心照不宣和不可言说。可是、可是——那是老高啊！

  

  安欣只觉得一股气梗在胸口，无论如何也忍不了。

  

  他一把夺过高启强手里的喜帖：“你不去，就还给我好了！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两人不欢而散，高启强却没有追出去，只是沉迷的看着安欣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。

  他的少年，青竹一般挺拔，喜怒哀乐都鲜活坦荡，充满生机，不可摧折。

  

  他故意说出自轻的话，他知道这些话一定会激怒安欣。只有这样，这最擅长勘破谎言的警官才会放弃对他的刨根问底。

  

  他害怕安欣知道，他拼尽全力同安欣一起站在阳光下，心底里却有最见不得光的秘密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他可以发自内心的祝愿，他也在家里的神龛前祈祷，希望安欣所有的心愿都能达成，希望安欣的一切都越来越好，希望他的世界热热闹闹，有人陪伴。

  但是他无法亲眼看着他的少年，眼睛弯弯，亲吻新娘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安欣婚礼的那天，高启强早早就收了市。

  他在家煮里一锅陈皮红豆，雾气氤氲，微酸的苦涩与甜软的清香在空气中缠绵。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在桌边坐到暮色将近，终于听到轻轻的敲门声。

  

  他知道安欣一定会来。

  

  他是在夹缝中生长的杂草，躲在阴暗处窥伺人心。他太了解安欣，知道他那天会被激怒，却不会同他疏离。一个被命运薄待，却依然踏踏实实辛苦营生的人，在社会的偏见里小心翼翼保护自己和朋友的体面，安欣不会不触动。他发过脾气，回过头来只会更多的心疼。心软的神，永远会为世人的悲情和苦难驻足。

  

  门前的安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，有些不安的抠着自己的裤缝：“那个，李响今天给我红包，说是你让他转交给我……”

  

  他边说，边抬眼飞快的觑高启强一眼，见他微微笑着，便又鼓足了一点勇气：“……包那么大的红包做什么，把李响张飙他们都比下去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还是笑，指了指他衣服：“婚礼的礼服啊？”

  安欣也低头看：“是啊，我把外面的西装外套脱了，怪不习惯的。”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退后两步，仔细的打量他。

  

  白衬衫干净笔挺，下摆束在黑色西裤里，头发特意修整过，鬓角整整齐齐，皮鞋一尘不染，与他平时连帽衫牛仔裤球鞋的样子大相径庭。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煞有介事的点头：“长大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安欣一下被逗笑了，两人多日不联系的一点尴尬氛围顷刻烟消云散。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也笑着揽住他，拍拍他手臂：“还是太瘦啦，快进来吃东西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我还不饿……这味道，好香啊！”

  

  “我煮了糖水。今天喝酒了吧，正好给你解解酒，来。”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盛了陈皮红豆沙端出来，看到安欣乖乖的坐在桌子前。许是婚宴上被灌了些酒，两边脸颊红扑扑的，反应也比平时慢了半拍。看到高启强出来，就一脸期待的盯着他手里的碗，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，“老高，是陈皮红豆沙，是不是，我都闻出来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只觉得心里仿佛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。

  

  他慢悠悠走过来，“安欣，你知不知道，红豆代表相思，陈皮呢，疏肝理气。所以吃了这碗陈皮红豆，安警官以后一定相思不负，顺心顺意。”

  

  安欣耳朵尖都红了，软绵绵的瞪他一眼，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的抱怨道：“让你看书学习，又没让你学这些乱七八糟的……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安欣一口气吃了两碗红豆沙，温热软甜的食物很好的抚慰了他因为喝酒而紧绷的肠胃。他窝在沙发上看着高启强收拾碗碟，于静谧之中渐渐生出一种心安的懒怠。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从厨房出来，就见到安欣歪在沙发上一副瞌睡猫的样子。他拿了张毯子过去：“别在这睡着了，当心着凉。”

  

  安欣咕哝着：“早上五点就起来了，好困。送完宾客孟钰就睡了，我就来找你。哎，对了——”

  

  他在毯子下面抠抠索索，过了一会儿翻开手掌，掌心摆着几颗五颜六色的糖果。

  

  “喏，喜糖。”

  “老高，你知道吗，今天在婚礼上我差点走神。我看着台下这么多人，就想，我的朋友老高，不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差。他如果能过来就好了，我一定要好好和他喝杯酒。”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低下头剥糖纸，掩饰自己发烫的眼眶。

  

  安欣倾身过来抱住他，拍了拍他的后背：“不过呢，你不想去也没关系的。你不去，我过来找你就好啦！”

  

  高启强忽然很后悔。为什么要拒绝安欣呢？他前半生学的最多的不就是讨好与逢迎吗？平日鱼档迎来送往，街坊邻居低头抬头，他哪个不是给别人哄的开开心心？为什么偏要在这次矫情起来，为什么就不能再努力一下，让安欣圆圆满满？明明他比谁都明白，十三岁就失去父母的孩子，重新拥有家庭会是多么重要时刻。

  

  可是他却让安欣这完美的一天有了一点缺憾。

  高启强隔着毯子拥抱安欣，他在安欣的耳边说：“对不起。”

  

  安欣浑然不知他语中的深意，没心没肺的笑：“没有啦！其实那天我不该发脾气。我今天来的时候好担心你还在生我的气，还好老高你从不跟我计较。”

  

  这个拥抱其实很短，但是安欣暖融融的气息捂热了他的胸口。

  

  在最后一丝天光落尽的时候，高启强笑着松开了他。

  

  “安欣，你该回家啦。这个日子，回去晚了新娘要生气的哦。”